在光明日報社的社史展廳里，陳列著7張報紙大樣的改樣稿，泛黃的紙頁上，留有鮮艷的紅筆圈改痕跡。

1978年5月11日，7次改樣的內(nèi)容見報——當天的《光明日報》頭版，刊登了特約評論員文章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。

短短六千字，激蕩四十余年。

文章后來被稱為“春風第一枝”，以“政治宣言”的姿態(tài)，發(fā)出思想解放和時代轉(zhuǎn)折的先聲，掀起關(guān)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。

回頭再看，這場討論是黨的歷史上思想解放運動的里程碑事件，成為黨和國家實現(xiàn)偉大轉(zhuǎn)折的思想先導，影響和推動了解放思想的整個進程。

這是刊有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文章的《光明日報》和修改過的清樣。新華社發(fā)（資料照片）

事情可以回溯到更早之前。粉碎“四人幫”后，社會思想依然普遍困惑，禁錮難以消除。1977年2月7日，《人民日報》《解放軍報》《紅旗》雜志聯(lián)合發(fā)表的一篇社論《學好文件抓住綱》中，提出了“兩個凡是”論調(diào)。

“不可思議”，時任南京大學政治系教師的胡福明想了很久，決定批判它。“如果承認‘兩個凡是’，那就意味著中國停滯不前、寸步難行，阻撓國家發(fā)展的根本問題就在這里?！?/p>

拿起筆來當“武器”，胡福明沒跟任何人商量，“決定一個人寫，文責自負，一人做事一人當”。

1977年5月，胡福明開始著筆。一邊陪護妻子治病，一邊在醫(yī)院走廊的微弱燈光下，或蹲在地上，或趴在凳子上，把《馬克思恩格斯選集》《列寧選集》和《毛澤東選集》里，關(guān)于實踐的理論論述一條條找出來參閱。

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的主要作者胡福明。

前后修改三次，當年8月下旬，他完成了8000字的初稿，擬定標題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》。當年9月初，胡福明把這篇文章寄給《光明日報》哲學組編輯王強華。

很長一段時間，此事杳無音信，胡福明的擔憂更甚?！叭绻划敵煞袋h、反毛澤東思想的‘反革命’，在當時的中國怕沒有比這個罪名更大的了。”

直到四個月后的1978年1月，胡福明終于收到回信。來自王強華的親筆信回復稱，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》要說什么，我們知道，要用，請胡福明再作些修改，“不要使人產(chǎn)生馬列主義過時論的感覺”。里面還有登載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》的兩份報紙大樣，時間注明“一九七八年一月十四日”。

此后，稿子反復修改多次。王強華也對文章提出“更貼近現(xiàn)實，更有戰(zhàn)斗力”等新要求。

2018年胡福明接受新聞專訪。

1978年4月上旬，經(jīng)過近3個月修改，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》原定在《光明日報》哲學專刊第77期上發(fā)表。但《光明日報》新任總編輯楊西光看完這篇文章后，“覺得很重要，在副刊上發(fā)表分量不夠，太可惜了，要作為重要文章放到第一版上發(fā)表”。

4月下旬的一天，在北京開會的胡福明被邀請到光明日報社，與楊西光、王強華、光明日報理論部主任馬沛文和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的孫長江一起，當面討論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》這篇文章。

“大家討論了很多，楊西光最后講了修改意見，我歸納起來是兩點?！焙Ｃ髡f，“第一點，要增強針對性、現(xiàn)實性，提高戰(zhàn)斗力；第二點，要仔細推敲，防止授人以柄?！?/p>

會后，胡福明搬到招待所，繼續(xù)修改文章?！斑@次又改了六七遍。楊西光很重視這篇文章，把它作為改變當時《光明日報》面貌的開始?！焙Ｃ髡f。

直到“五一”勞動節(jié)將近，胡福明臨返南京前，楊西光告知他，文章還要請中央黨校幫助修改，并請中央有關(guān)領(lǐng)導審定。

而后，文章送到時任中央黨校哲學教研室主任吳江等人手上，經(jīng)斟酌修改，最終在4月底定稿。

定稿后的文章并沒有第一時間刊發(fā)在《光明日報》上。1978年5月10日，在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胡耀邦的直接指導下，中央黨校出版的《理論動態(tài)》上，首次刊出這篇文章，文末注明“《光明日報》社供稿，作者胡福明同志，本刊做了些修改?！?/p>

《光明日報》刊發(fā)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

5月11日，《光明日報》頭版刊發(fā)這篇文章；新華社當天向全國全文轉(zhuǎn)發(fā)；5月12日，《人民日報》和《解放軍報》轉(zhuǎn)載。

有意思的是，《光明日報》上并未出現(xiàn)胡福明的名字。原來，楊西光曾同胡福明商量：“文章公開發(fā)表時，不署你的名字，用‘本報特約評論員’的名義發(fā)表。我們沒有約你寫這篇文章，是你自己投稿的。我現(xiàn)在就聘請你為《光明日報》特約評論員，你就是《光明日報》的特約評論員，你看怎么樣？”胡福明當即答道：“很好，只要文章發(fā)表了，能起更大的作用，目的就達到了?！?/p>

對比胡福明的原標題，《光明日報》的刊發(fā)內(nèi)容，在標題上增加了“唯一”二字——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?！笆菞钗鞴?、馬沛文、王強華三人改稿時所加。”胡福明強調(diào)說：“這篇文章是集體智慧的結(jié)晶。”

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修改稿

“我可以說是這篇文章的主要作者?！焙Ｃ鹘忉屨f，“我的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》是《光明日報》公開發(fā)表的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的基礎(chǔ)，而在修改過程中又融入了集體智慧。”

平地驚雷，一場全國性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轟轟烈烈拉開序幕，解放思想的號角就此吹響。

“戰(zhàn)斗”必定是硝煙彌漫的?！秾嵺`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文章面世的當天，就有人給《人民日報》打電話，指責這篇文章理論上是錯誤的，政治上很壞很壞，給這篇文章扣上了“砍旗”的政治大帽子。

還沒來得及注意到這篇文章的鄧小平，聽說“吵起來”后，才翻看文章，并在后來表達了堅定支持的立場。

此時，全軍政治工作會議恰好在籌備中，有人不同意會議文件中某些符合實際的新提法。鄧小平得知后指出，“這是一種思潮，我一定要講話?！?/p>

1978年6月2日，在“實踐標準”和“兩個凡是”激烈爭斗的關(guān)鍵時刻，鄧小平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發(fā)表重要講話。他批駁了“兩個凡是”思潮，明確指出：“實事求是，是毛澤東思想的出發(fā)點、根本點?！?/p>

鄧小平深刻地指出，是否堅持實事求是，這是如何看待馬列主義、毛澤東思想的問題。并且進一步闡明，從社會實踐中產(chǎn)生的思想，是否正確地反映了客觀外界的規(guī)律，只有放到社會實踐中去，經(jīng)過實踐的檢驗，才能證明究竟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，此外再無別的檢驗真理的辦法。

緊張忐忑許久的胡福明，從廣播中聽到鄧小平的此番講話后，心里的大石頭算是落地了。“我聽得出，小平同志的講話旗幟鮮明地對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，表示了肯定和支持。”

堅持“兩個凡是”的人并不甘心馬上低頭。6月15日，彼時分管宣傳工作的一名中央領(lǐng)導人，召集中央宣傳部和中央直屬新聞單位負責人開會。針對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一文，他指責《人民日報》、《光明日報》、新華社等單位負責人黨性不強，把關(guān)不嚴。在講話中一再點“特約評論員”的名，進行批評指責，下達“下不為例”的禁令。

鑒于此，鄧小平又采取了行動。7月21日，他找當時的中央宣傳部負責人談話，講了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經(jīng)過，并對這位負責人提出，不要再“下禁令”、“設(shè)禁區(qū)”了，不要再把剛剛開始的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向后拉。第二天，鄧小平還找到胡耀邦談話，鮮明地表示支持他推動的這場討論。

鄧小平題詞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。

當年8月19日，鄧小平在一次談話中再次說道：“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，我說這是馬克思主義的文章，是駁不倒的。”

9月中旬，他又在東北三省沿途講思想路線問題，進一步揭示了“兩個凡是”的錯誤實質(zhì)，批評了思想僵化現(xiàn)象，分清了什么是真高舉、什么是假高舉。

“怎樣高舉毛澤東思想旗幟，是個大問題?，F(xiàn)在黨內(nèi)外、國內(nèi)外很多人都贊成高舉毛澤東思想旗幟。什么叫高舉？怎么樣高舉？大家知道，有一種議論，叫做‘兩個凡是’，不是很出名嗎？凡是毛澤東同志圈閱的文件都不能動，凡是毛澤東同志做過的、說過的都不能動。這是不是叫高舉毛澤東思想的旗幟呢？不是！這樣搞下去，要損害毛澤東思想?！编囆∑綇娬{(diào)，毛澤東思想的基本點就是實事求是，毛澤東思想的精髓就是這四個字。所謂理論要通過實踐來檢驗，也是這樣一個問題。

在此之后，各省、市、自治區(qū)的主要負責人紛紛表態(tài)，支持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。從1978年9月下旬到11月，有21個省、市、自治區(qū)黨委負責人發(fā)表支持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談話，出現(xiàn)了關(guān)于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的局面。

這年12月13日，鄧小平在黨中央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的閉幕會上發(fā)表講話。他鮮明地指出，解放思想是當前的一個重大政治問題，并說：“目前進行的關(guān)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的討論，實際上也是要不要解放思想的爭論?！?/p>

從結(jié)果來看，思想路線是“爭”出來的?！耙粋€黨，一個國家，一個民族，如果一切從本本出發(fā)，思想僵化，迷信盛行，那它就不能前進，它的生機就停止了，就要亡黨亡國?！?鄧小平的話，成為歷史新時期的“醒世恒言”，也是對歷時半年多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作出的最好總結(jié)。

鄧小平的這次講話，也成為了隨后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主題報告。

十一屆三中全會高度評價了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，重新確立了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。這也標志著黨和國家翻越了解放思想的第一座大山。

參考文獻：

【1】 王建柱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幕后的故事[J] 黨史縱覽 2008(08):31-34

【2】 王國平 張路延  《封面新聞 致敬40年｜專訪<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>主要作者胡福明：這篇文章是時代的產(chǎn)物 是為歷史轉(zhuǎn)折服務(wù)的》 封面新聞 2018年

【3】 張穎天 李亞彬《關(guān)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：推動時代變革的思想先聲》 光明日報 2021年

【4】 余瑋,吳志菲.《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》一文發(fā)表經(jīng)過[J].黨建,2008(06):54-55.

【5】沈?qū)毾?nbsp;《真理標準問題討論始末》[M]，中國青年出版社